县城体制内女孩婚恋困局:不想将就,又怕结不了婚
图/图虫创意
孟佳选择单身,也有现实层面的考量。她来自一个农村家庭,父母靠种地、打工为生,家里还有弟弟和妹妹,无法给她提供什么帮助。如果找对象只能“向下兼容”,要承担伴侣的经济压力,“还不如一个人。”
放在过去,一两个单身女性会被视为异类。但近几年来,据欧阳静所知,县里85、86那一代人,至今没有结婚的,已经有好几十个人。同样单身的女性们,组成了一个固定的社交圈子。
欧阳静访谈过的几个女老师,平时都喜欢养猫、养狗。一群人有假期时,就约着一块旅游,彼此安慰,彼此支持。春节聚会,一个亲戚本来总喜欢躲着亲戚,避免催婚。到了三十多岁,眼看着结婚的可能性越来越小,她开始重新出现在社交场合。别人的“放弃”,反而让她获得自由。
04
情感社会
在湖南、江西、湖北的县乡做调研时,欧阳静遇到过不少发愁的领导干部。一个组织部干部说:“这些年部里招的都是女生,太多了,都找不到男朋友。”
另一个县政府的干部,把行政大楼十多层挨个数下来,三楼人大、四楼政协、五楼政府办,每层楼都有几个大龄未婚女性,加起来大概有二十个。
欧阳静在中部一个县里做调查,部门领导们都很配合,还问她:“国家要不要解决这个问题?”
在体制里,领导热心介绍对象是常见的事。在晓媛结婚之前,她的领导就问过她的择偶标准,遇到年龄合适的人,经常帮她要来微信:“加一下嘛,你俩我看着挺合适的。”晓媛不着急,领导反而比她更上心。
如果按照市场经济的思维,很难理解这种行为的意义。女性选择单身,不是更能把时间投入到工作上吗?
在欧阳静看来,这是县域体制内单位与大城市市场化的企业最不同的地方。
欧阳静的一个访谈对象在深圳工作,当上了公司的中层领导。她42岁了,仍不敢要孩子,怕休了产假,好不容易得到的位置被会被别人代替。“没有人关心你结不结婚,生不生孩子,单身就更好了,这样可以更好地为老板服务。”
一个学生在北京上班,她告诉欧阳静,公司不管你过得快不快乐,不管你每天通勤需要几个小时,公司关心的是你干了多少活,有多少成绩。
“这就是赤裸裸的市场逻辑,一个人除了劳动之外没有任何价值。”欧阳静说。在她看来,大城市里的女性看似选择更多,但是否获得了真正的自由,尚且有待商榷。“因为整个环境也在逼着你,你根本没有办法这样选(结婚生育)。”
县城则是另一套规则。熟人社会,也是一个情感社会。家住哪里,男朋友是谁,父母的职业,亲戚是干什么的,每个人的信息在单位里都是公开透明的。
欧阳静将其称为“类家庭工作场域”,个人生活、情感和工作交织在一起。每年过年,欧阳静在县城工作的哥哥姐姐,都要请单位的同事、领导到家吃饭,今天是这个人请,明天再换一个人。彼此参与到彼此的生活、家庭中去。个人的生活,在这种环境中变得边界模糊。
欧阳静的家人都在江西一个小镇生活。去年,她的父亲离世。在老家办丧事,整个村庄的人都来参加葬礼。在县城的朋友也都赶来随礼、吊唁,其中就有她调研时的访谈对象。
欧阳静没想过他们会来,仅仅是一两次访谈,彼此就建立了朋友关系。看着花圈摆满宗祠堂,她感觉到父亲虽然去世了,但仍有很多人记挂着他。欧阳静突然有些感动,“这些人怎么这么有情有义。”
她常说,自己年过40岁,才回归到传统中国文化中,理解中国人的行为。为什么红白喜事总是特别隆重,因为它代表着一种社群的仪式,承载着情感,以及人与人之间的链接。
这也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县城的婚恋问题总给女性带来更大的压力,县城、乡镇就像一个中国传统家庭,讲人情,有温度,但也有越过边界的关心。
在情感社会里,几乎所有领导都懂得“用感情留人”。比如有些基层岗位工资低,欧阳静好奇,就那点工资,怎么动员人?
一个干部回答她,钱不够,其他方面就要补足。比如有人家里碰上长辈生病,或是小孩要上好一点的学校,忙不过来时,领导可以批准放假,需要找关系的地方,领导可以帮着找熟人、打招呼。谁生病住了院,工会领导也会到医院看望。这些都不是钱可以换来的。
私人的生活需求是被允许的。何璇的父母也是公务员,她记得,自己小时候经常跟着爸爸到单位里去。大人可以一边上班,一边照看孩子。
小县城里都是熟人,对于有家庭、孩子的同事,人们也都互相谅解。家里的小孩上下学,大人可以按时去接,不必打卡,也不必严格遵守坐班时间。天气好的时候,就跟领导请个假,到公园去遛娃。“在体制内工作,真的特别适合结婚。”何璇说。
如果细心留意过,就能发现,单位里偶尔会有很久都没见到过人的工位。那也许是申请了产假的年轻母亲,或许是身体不好,请长假调理的同事。他们不必担心被解雇,也不必担心休假期间的收入来源。按照规定,长期请假会按一定的比例扣钱,但有些单位领导并不计较,照常按正常上班发放工资。
前不久,已婚未育的晓媛有了备孕计划。如果换在以前工作的大厂,她绝对不敢跟上级提起。但在体制内,她立马告知了领导,以便让他协调分配,减少户外类的工作。
联系上晓媛的时候,正是周五中午。她准备结束采访,赶一趟14:30的车,到周边的城市旅游,逛书店、看博物馆。为了赶出行计划,她有时会在多请半天假,提前过上周末。领导通情达理,只要做完手头的工作,请假一般都会批准。她在践行一种新的生活方式,“生活是主线,工作是副本”。
当然,这种宽容也有前提。一方面,当有家庭的人能够从工作上脱身,相应的工作就会落到其他人头上,成了变相的单身惩罚。另一方面,它默认女性为家庭主要照顾者。就如晓媛所说,“体制内大部分都是男人的江山”。女领导占比很少,“因为你觉得女同志迟早就是要以家庭为主的。”
县城是一个复杂的生态,它对人宽容,有时又几近苛刻。它让年轻人想逃离,但在外部世界风雨飘摇之际,又变成一座召唤人回归故土的灯塔。
如今,孟佳依然过得不快乐,时常感到孤独。但有时候,她也会想,刚毕业就遇到疫情,如果不进体制,普通大学出身的自己,可能在大城市也找不到更好的工作。
至少目前,她没有失业、裁员的烦恼,还有一份稳定的收入,可以不用伸手跟家里面要钱,婚恋、生活,也不必向家人妥协。她安慰自己:“现在走的路不是我所希望的,但也许已经是我最好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