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尔斯海默的两个盲点
鲍韶山
澳大利亚昆士兰科技大学兼职教授、前总理陆克文政策顾问,太和智库高级研究员
美国政治科学家约翰·米尔斯海默(John Mearsheimer)在过去两年半的时间里突然人气大增,原因主要在于两点:
首先,他早在2014年发表的一篇文章中便警告,乌克兰危机爆发的责任在西方;其次,他愿意频繁地出现在公开场合,坚持表达自己的观点。
米尔斯海默对后苏联时代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外交政策提出的批评,其实借鉴了一些美国外交官和安全分析人士的观点。这些人曾告诫,北约的东扩极有可能引发战争。2008年,俄罗斯总统弗拉基米尔·普京(Vladimir Putin)表达了担忧,将北约的扩张视作关乎生死存亡的问题,但他当时的警告被忽视了。
米尔斯海默认为,北约东扩不仅是一种不必要的挑衅,而且会对美国的利益造成损害,因为这样做很有可能把俄罗斯推向中国。在他看来,中国过去是、现在仍然是对美国最大的威胁,这一点我将在下文展开讨论。
尽管对美国的利益做了上述框架分析,何况米尔斯海默并不是唯一一个以这种方式看待世界的人,美国的政治领袖们还是继续执行了北约东扩的政策。从这个角度来说,2022年初俄乌战争的爆发其实是美国鲁莽外交政策所造成的必然结果。
2023年10月的一天,我有幸见到了米尔斯海默,不仅聆听了他对乌克兰局势的分析,还听到他对当时刚刚在巴勒斯坦爆发的危机的初步看法。在那次谈话中,米尔斯海默重申了自己曾反复表达过的立场。他的表现无可挑剔,让来自澳大利亚的对话者彼得·瓦盖塞(Peter Varghese)一度语塞,瓦盖塞的立场始终是为基于自由主义规则的国际秩序辩护。
对许多人来说,米尔斯海默的吸引力不仅在于他实际上预言了挑衅俄罗斯会带来不必要的流血,他对理解国际事务的另一个重大贡献在于,解构了自由主义秩序中已经形成一种范式的傲慢。
在多年来的演讲和著作中,米尔斯海默巧妙地揭露了自由主义世界观的虚伪和空洞,证明了所谓的自由主义世界秩序其实建立在反自由主义的行为之上。当然,他并不是唯一一个揭露自由主义世界秩序虚伪本质的人。
当地时间10月29日,俄军在战略核力量演习期间发射了3枚洲际弹道导弹。央视新闻截图
四、“理性选择”理论单薄的外表留下了一个问题:我们到底在谈论哪一种理性?这个问题涉及各国基于目标决定手段的不同思路。对米尔斯海默来说:
(1)在目标问题上,“理性”的国家对生存的追求高于其它一切目标。它们会为了生存(或者安全)放弃经济繁荣的目标。在米尔斯海默看来,这是一种非此即彼的算计框架:要么选择繁荣,要么选择安全,并假定这是任何国家在任何时候都会接受的思考框架。讽刺的是,他在认可这种意图的同时,却假设所有国家都无法了解其它国家的动机,现在是如此,更不用说未来了。
(2)这种“目标决定手段”思维框架的第二个问题是,不一定能够从目标中研判对方的手段。然而,米尔斯海默却在一个关于既定目标的特定概念下,部分手段的适用性表现出很强的预设性。对他来说,最适合国家采取的手段就是追求霸权。他最近在北京发表演讲时说:
“一个国家如何在国际体系中生存?这个体系中没有超出主权国家的更高权威。答案很简单,你一定想要变得非常强大,最大限度地发挥自己的力量,你无法确定其它国家的意图。要想真正变得强大,就得付出代价,这个代价就是成为霸权。”
美国通过成为“整条街上最强壮的伙计”来保证自身安全。使用大白话的好处是迎合了人们的“常识”,但它是失败的,既因为这种战略存在风险,也因为替代方案能够更好地实现上述目标。
(3)换句话说,米尔斯海默的“理性”是一种程度非常有限的理性。然而,完全可以想象,某种不同于米尔斯海默观点的替代方案也可以被视作在特定条件下的理性。这正好暴露了他缺乏历史视角的“理性”概念在分析与范式层面的局限性。各国可以通过相互合作来确保安全,使各自的安全利益相契合,形成相互依存的共同利益。这并不是非理性的做法。
类似地,“要么选择繁荣、要么选择安全”的二元对立论也排除了接受另外一种主张,即通过经济繁荣带来安全,繁荣成为实现安全的手段的可能性。即使按照米尔斯海默所偏好的关于“势力均衡”的“真实权力”观点,没有繁荣也意味着国家无法获得实现安全的能力。
五、尽管米尔斯海默很清楚,美国在欧洲的行动会在某个时间点引发俄罗斯的回应,但他却对美国的算计和行为如何影响其它国家(尤其是中国)视而不见。
在对华问题上,米尔斯海默给出的回答基本上是“美国应该尽快变得强大,并保持强大”,即使这意味着采取“托尼娅·哈丁”(Tonya Harding,美国花样滑冰运动员,曾于1994年冬奥会前夕为赢得比赛雇凶伤人,制造了美国花样滑冰史上最大的丑闻,译者注。)的方法给中国下绊子。对美国来说,这种做法很可能会失败并带来毁灭性后果,超出了信奉现实主义的米尔斯海默所能接受的风险程度。不过,任何理性行为者在采取行动之前,肯定都会评估其中潜在的风险。
六、美国遏制中国的理由是为阻止中国扩张。然而,除了指出美国过去的类似行为外,米尔斯海默并没有证据表明中国具有美国那样的扩张意图。他其实是把美国的算计和行为模式投射到了中国身上,可他对俄罗斯算计和目标的评估却表明存在其它可能性。米尔斯海默坚持认为,没有证据证明俄罗斯怀有扩张主义(更不用说帝国主义)野心,并以此为依据抨击那些基于这类指控主张遏制俄罗斯的人。可他自己却陷入了那些批评对象所执着的幻想中。
米尔斯海默不遗余力地强调,没有证据表明俄罗斯有扩张意图。但是,尽管缺乏证据,他却认定中国有这样的意图。真正的问题是:为什么他在对俄罗斯持一种看法的同时,却对中国持另一种看法?
米尔斯海默有力地揭露了美国自由主义外交政策的虚伪。他对美国乌克兰政策的批评既有说服力也是有益处的。而他对以色列游说集团操控美国对以政策、对中东外交政策的分析总的来说颇具说服力。
然而,上述分析都削弱了“理性选择”现实主义的基本前提,正是这些前提支撑了他在对华战略上得出的结论。
米尔斯海默现实主义的某些方面很有吸引力,尤其是对那些追求以一种不带感情色彩的框架来思考国际事务的人们来说。这是可以理解的。
可十分明显的是,过度简化的理性主义假设和二元对立论,很容易把人引向一条既不能带来安全也不能带来繁荣的危险道路。
米尔斯海默本人可能会称之为一条“报春花之路”(Primrose Path,指看上去轻松愉快却潜藏着伤害与代价的道路,译者注。)。